百川儿

酸奶杀手,普通写手,爬墙能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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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青】荣枯 (卷一 · 春生)

和原作无关,写了大半年、用于满足一己私欲的ooc文学,全文分春夏秋冬四卷,10w字左右。千禧年paro,哑巴新娘()王勇设定。

试验了一些想用的结构。

有很粗俗的脏话,有懒得加注释的方言,还有一些估计会被block得稀碎的社会话题。大纲是一早写好的,我也没想到能在这段时间撞上这么多事儿(烟)

*******

楔子

冬日清晨,长途汽车站,稀稀拉拉几辆出租像耐心的猎户,蛰伏在雪里,不远处车站的出口灯坏了,成了“山口”,旅客灰黑色的身影从车站内迅速向外移动,像自口袋中放出的鸽群。

车载广播放着单田芳的《白眉大侠》第三十一回,司机嗦着烟屁股,眯着眼睛物色客人。

他运气好,赶上了改革开放的浪潮,是头几拨开出租的,到现在已经在这个行当上摸爬滚打十几年了,知道哪些是潜在的客户。

他把烟蒂弹出窗外,火头熄灭在残雪里,却不想没等他找到客人,有人先一步找上了他。车门猛地被拉开,一道身影裹着北风钻入车内。司机被吓了一跳,还未出声问,对方马上递过来了一张纸条——写的是近郊的一处墓地。司机掀眼皮去打量对方,自递出纸条后,对面就安静地靠着车门,一副不愿过多交流的模样,围巾和压低的帽檐中间露出小半张瘦削的脸,看着还挺年轻。

约摸是家里没了亲人,从外地回来奔丧的吧,就是这凌晨往墓地赶,有点儿瘆人。司机想着,重新点了支烟,一边往主道上开,一边调台——

“……记者见面。奥利弗满怀信心地告诉记者:‘我们带来的《仲夏夜之梦》是完全表现斯卡拉芭蕾舞团的高水准,它体现在精良的……’”

“……破获一起连环杀人案,迄今共24人遇害,警方仍在确认受害者身份并联系家属,期间另有一名警员殉职,享年……”

“……省出现大范围流行性感冒病情,疾控中心呼吁……”

司机失去了耐心,喷出的白烟裹着脏话,他伸手直接关掉了广播。

副驾驶上的男人此时睁眼看了看车窗外飞逝的景色,揣在衣兜里的手摩挲着小灵通,他眼中却什么都没映出。

连光都没有。


春生

01

西边云朵中含着一汪金色的夕阳,余晖映在车窗上,随着长途汽车拐弯,阳光像是在玻璃流淌而下,最终,滴落放在窗下的背包上,包的主人是个穿着毛领夹克的青年,继三个小时的火车后,六个小时跋山涉水的汽车车程让他有些疲惫,此时青年正望着车窗外天空中立体的云朵放空,夕阳映入他的眼,令他的虹膜显现出了琥珀一般的颜色。他想起了不久之前自己偶然在中国美术馆看的油画展览,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描绘出的醇厚奶油质地的云朵,相隔数百年,又于远在万里之外的华北平原上再现了。平旷的田野上缺少参照物,这让他产生了一种自己离天空很近的错觉,仿佛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就像在美术馆中警戒线和画作的距离。

尽管景色怡人,他如今前往的地方却实在和浪漫搭不上什么边儿:一个在华北平原边缘的乡镇,远远的甚至可以看见太行山脉,每天只有两班的公共汽车通往这个地方,它像任何一个贫穷的村镇一样,名不见经传,淹没在中国这片对普通人而言过于辽阔的土地上。

青年眼睛被阳光晃得有些难受,转而去看车里的——尽管这六个小时他已经看过无数遍。车上还有为数不多的几位乘客,无一不是风尘仆仆满面倦容,十有八九都是用衣服盖在身上睡觉。车内弥漫着烟味儿、汗味儿、咸菜味儿还有臭脚丫子味儿,他刚上车的时候差点儿被熏个跟头,动作一慢,被身后上车的人撞了一下,钱包被对方摸走了,不过他当时懒得去找那个自认为技术很高明的扒手掰扯,万一耽误了发车时间,他就要在连暖气都没有的候车室里待一晚了,还得再和乡派出所联络说明情况,更改报到时间,林林总总,不够他麻烦的。

等到了目的地,自然有人收拾他。青年想着,往扒手坐的地方瞥了一下,顺便看了看坐在跟扒手隔了一个过道的位置上的人:戴着顶灰色的棒球帽,帽檐儿压得很低,只能瞅见个小半个侧脸,但还是能看出来是个骨相立体的汉子,穿着警用大衣,不过没有各种肩章之类的零碎儿。

刘青春对此见怪不怪,警用大衣这个款式板正又暖和,在市面上流通也挺广的。

正巧这时对方偏了个头,似乎是注意到了青年投来的目光,转过来和他对视了一眼,两人均是一愣,最后还是对方一抿嘴,露出了一个几乎微不可查的笑容,冲青年一点头,又背过身去了。

青年眨了眨眼,注意到他抿唇的时候,单侧脸颊上有一个酒涡。

“操,还挺帅。”青年心想,转过脸又去看窗外,“有点儿像叶承康。”(古天乐在《天地男儿》中饰演的角色)

他不是个以貌取人的人,平时在岗上也很少注意人们的长相,只是今天干坐车实在是太无聊了,还要盯着扒手以防他中途下车,再不找点儿东西转移一下注意力,他早就和车上其他人一样睡得四仰八叉了。

他打了个哈欠,从包里抽出来一本素描簿,从夹克前胸内兜里扥出一截儿不到一乍长的铅笔头,三下五除二勾了一张速写,在左下角写了“扒手”两个字,翻了一页,开始画刚刚那个酷似古天乐的帅哥。

还没画完,车已经到站,他迅速把素描簿和笔塞进包里,待车停稳后,挎上包大步朝那个扒手走去,中途被前面要下车的人挡了一下,他一错眼的工夫,扒手溜得很快,已经跑出去老远,他和刚才撞到的大伯道了个歉,直接把背包从肩头卸下来,对准扒手就打算扔出去,包里揣了个不锈钢水杯,他爸单位发的,他临走前为了膈应这老头儿从他办公室茶几上顺的,这一下要真砸上,绝对能把人砸蒙了。

可有人比他更快。

有个穿着警用大衣的高个儿从傍边冲上来,一个非常专业擒拿,直接挝着扒手的胳膊把他按在了地上,扒手疼得哇哇大叫,嘴里还用方言骂着,高个儿却一言不发,手上力量不减,抬起脸来四周看了看,好像在找什么。

第二次,他对上了青年的目光。

青年看见警用大衣的时候就认出了对方,当即一拍脑袋——靠!这不是那古天乐吗。

他把包往后背上一甩,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旁边,从内兜里掏出警察证给对方看了一眼:“这位同志,谢谢你啊,之后的事儿交给我就行了。”

“古天乐”往警察证上扫了一眼,似乎没料到这个被摸了钱包的倒霉催的就是警察,抿嘴一笑,脸颊上又出现了那个标志性的半边酒涡。

他把扒手拽起来,眼神示意青年跟上,朝长途汽车站的出站口走去。

扒手一路上连蹬带踹的不老实,青年皮笑肉不笑地走到他跟前,把自己的证件给他看了一眼:“认字儿不?”

扒手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国徽下“公安”两个大字,彻底歇了菜了。

“你大爷的,还偷到人民警察身上了,胆儿够肥的。”青年嗤笑。

长途汽车站旁边就有一个派出所,灰扑扑的,就国徽还算亮。“古天乐”好像和这地儿挺熟,刚一进门,就已经有人和他打招呼了。

“王哥,第几个了这是?”年轻的警员半开玩笑似的用方言问道。

原来古天乐姓王。青年心想,随即又被自己这个想法逗笑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派出所又小又破,幸而里面警员的业务能力还不错,虽然普通话不太标准,但是动作很快,知道基本情况之后,立案录口供一条龙,一看就知道没少遇见这种事儿。了解到青年是从首都调来的警员之后,更是热情,连说了几声幸会。

一个岁数明显已经游离在退休边缘的老警员端着茶缸子路过,上下打量了一下他,笑着问:“跟小勇认得?”

“嗯?一趟车来的,”青年反应了一下“小勇”指的是谁,“算是认识?”

“小勇是乡派出所的辅警,以后你还得和他一块儿干活儿哩。”

青年来了精神,他已经大概想到了“古天乐”大概是同行,没想到这么巧,竟然是未来的同事,连忙多问了几句,比如他叫什么,哪儿的人,多大了,诸如此类。

老警员吸溜了一口把缸子里的茶水,嘴唇蠕动了几下,把喝进嘴里的茶叶又呸回去,清了清嗓子:“他叫王勇,属羊,西边村儿里的,哪儿都好得不行,就是从娘胎里……”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嗓子。

青年一愣,回想起对方之前的反常,干巴巴“哦”了一声,放在桌子底下的手不自觉地绞紧,又松开,他好像是偷窥到了别人难以启齿的秘密,一瞬间局促了起来。

“小勇脾气好,又莫么心眼子,你城里来的娃娃别欺负他喔。”老警员说着嘿嘿笑起来,一时让青年摸不透他到底是不是在开玩笑,他继续乐呵呵的,“平时也不用太忌讳,正常处就沾,回头时间长了该知道的就都知道咯。”

 

叫王勇的古天乐在派出所门外站着,抽着看不出来牌子的纸烟,立体的五官都笼罩在了白色的轻纱中一般,柔和了不少,偶尔有料峭的春风吹来,掀开白纱,他眉眼间的锐气又一瞬间寒光出鞘了。青年录完口供被警员送出来出来,撞入眼帘的就是这一幕。

“没导演请他去演电影真他妈可惜了。”他心想。

“勇哥,今儿可是太谢谢了,要没你帮忙我可不定费多大劲逮他,”青年伸出手,自报家门,“刘青春,北京来的,今年二十二,新兵蛋子一个,以后还得指望师哥多带带我。”

王勇在他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掐了烟,闻言,眼中又浮现出笑意,和刘青春握了握手。他一笑,那个有些俏丽的梨涡就平衡了俊朗五官的攻击性,显得整个人可亲又可敬了。

他放开手后,转而拉住了刘青春的腕子,和他对视了一眼,刘青春鬼使神差地冲他点了下头,王勇和警员抬手打了个招呼,把人拽走了,作为被掳走的当事人,刘青春其实完全没搞清楚情况。

“勇、勇哥?”

王勇回头看了他一眼,表示自己在听。

“这要去哪儿啊?”

作为回复,王勇在他手心写了两个字,刘青春没忍住,痒得直笑,啥也没认出来,只顾着把手往回缩,王勇没见过这么怕痒的人,新鲜坏了,刘青春一见他眼中闪出饶有兴趣的光,心中大叫完蛋,果然,王勇满眼笑意,不仅没放手,还故意轻轻在他手心儿里划拉来划拉去,直到刘青春快出溜地上了,这才放过他。

王勇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皮儿都快掉了的小本,在上面写了字,递给蹲在地上、笑得泪眼婆娑的刘青春看。

刘青春把最后一丝莫须有的矜持都笑没了,抹了把眼泪:“不行……不行,您等会儿,让我歇歇……太缺德了、啊?回所里?怎么回去?”

王勇把本收回去,刘青春喘匀了气儿,站起来凑上去看,就见他又在本上写了三个字:拖拉机。随后又补充道说是管老乡借的,现在停在附近的合作社大院。

刘青春没坐过拖拉机,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即将面临什么,以为和长途汽车差不太多,点了点头,问王勇:“颠吗?”

王勇写还行,刘青春又问:多久能到啊?王勇:一个钟头横是能到。

“哦……”又得坐车,刘青春冲王勇一眨眼,“勇哥你练过书法?字儿真好看嘿。”

王勇的笔尖微微顿了一下,写道:跟我爸学的。

刘青春:“那回头也教教我呗?”

王勇闻言,似乎有些诧异,挑着一边的眉毛看着他,刘青春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意识到结合前后句等于自己变相认了个爹之后,直接“操”地笑骂出了声。

刘青春觉得王勇这个人挺神奇,是个不正经帅哥,明明不能说话,表达欲还挺强烈。刚认识把个钟头,他就已经忍不住把对方当铁磁儿了,这可能就是那个什么,“一见如故”?这样看来自己也挺怪的。

收了笔,王勇又去捉刘青春的腕子,后者不设防地被拉着走了十几米远,才觉着好像俩大男人在路上拉拉扯扯不太合适,把手抽了回来,王勇以为自己刚才没轻没重把他惹恼了,脸上露出了个略带歉意的笑,摆摆手,表示不闹他了,侧身示意刘青春跟上。

到合作社的时候,天已经擦黑儿,说是合作社,其实就是一个破院子,院墙上写着计划生育的艺术字标语。王勇后来告诉他,秋收过后,会有乡政府的人来收粮食,他夏秋两季都要跟着村子里的车跑这儿好几趟。刘青春没接触过这些,只能不懂装懂地点头。

刘青春在院门口等王勇把拖拉机开出来,离了八丈远就听见里头突突突突响,他正纳闷儿这哪儿凿地呢,北京修地铁都不兴这么大动静,就听着噪音越来越近,传说中的拖拉机就闪着俩大眼似的车灯,在他跟前亮相了。

其实硬要说这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拖拉机,叫农用运输车更合适,像个卡车,但既然这里习惯叫拖拉机,刘青春也顺势入乡随俗。

和这位拖拉机同志大眼瞪小眼的刘青春,脑中第一个想法就是:“啥鬼东西啊这,除了车喇叭不响他妈哪儿都响!”

王勇推开蓝漆已经褪色成浅绿的车门,从上面跳下来,示意他上车。刘青春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好像他才是天生哑巴了的那个,想问的太多了,一时间不知从何问起,他勉强从拖拉机的冲击中拔出思绪,目光跟随着从拖拉机货厢缝儿里滚落的一颗羊粑粑蛋儿一起掉在地上,说话不禁有点结巴:“勇、勇哥,那嘛,为什么、要从驾驶上,我、我去右边儿不行吗?”

王勇摇了摇头,这次没有伸手碰他,只是让开车门处。刘青春没察觉出对方态度微妙的转变,手无比徒劳地比划了一下,叹了口气,认命似的爬上车,腿一跨,腰一转,人砸进了副驾驶座椅上,尾巴骨一木,险些墩出个好歹,王勇紧跟其后坐在了驾驶座上,“砰”一声把门拉上,震得玻璃都抖了两抖,车灯也忽闪了一下。刘青春此时已经麻木,往右侧门上一看,只见门半开着——俨然已经坏了,合不上,门缝处焊上了一个锁扣,上面挂着一头大黑锁,这扇门能安然挂在车上没有飞出去,全靠这个锁。不用问了,王勇应该也是没有钥匙,才让他从驾驶座上的。

“勇哥……”刘青春觉得自己声音都有点儿飘了,“开慢点儿,我晕车。”

王勇的回答是笔记本上龙飞凤舞的几个字:我之前和你一趟车。

刘青春麻木的心如今更麻木了一些。

 

02 

从车站到乡里的路不平,刘青春觉得自己几度腾空,屁股离开了座椅,又落下,撞得他尾巴骨疼,可能也不怪路,就这拖拉机,上了平坦的大道也不定比现在好多少。

被拖拉机颠得脑浆子快摇匀了,刘青春逐渐接受现实,开始苦中作乐,靠在椅背上,故意拉长声音和王勇说话,声线被颠成了一个很可笑的节奏:“勇哦哦哦哦哦哦哥呃呃呃呃呃。”

王勇被逗笑,斜楞了他一眼,只见刘青春从包里掏出来一只口琴,冲自己晃了晃:“泥噫噫噫喜噫噫噫换安安安什嗯嗯嗯嗯嗯么呃呃呃呃歌儿呃呃呃啊?我操!……嘶……我呃呃呃呃呃吹欸欸给欸欸你噫噫噫听英英英英英——(你喜欢什么歌儿啊?我吹给你听。)”中间刘青春被狠狠颠了一下,疼得龇牙咧嘴也不忘把话说完。

王勇腾不出手写字,冲他打了个手势,也不知道刘青春擅自理解了什么,顺坡下驴挑了首曲子吹,吹得那叫一个九曲十八弯余音绕在梁上都能打成死结,边吹他自己也忍不住笑,口琴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最后刘青春自己先坚持不住,胳膊压着眼睛靠在椅背上,不知是被拖拉机颠的还是笑得直哆嗦。等下车前王勇问起刘青春吹的是什么曲子,刘青春说是《乌拉尔的花楸树》,王勇又问什么是花楸树,刘青春胡诌说大概是开花大得像铁锹的树。

走到一段相对平稳的路上,刘青春问:“勇哥,你是79年的是吧?”

王勇点点头,刘青春说自己是80年的,又问他家里有几口人,对方犹豫了一 下,伸出了两根手指,刘青春以为他指父母两人,不免有些惊讶,说:独生子女少见啊,我从小到大没有兄弟姐妹的同学加起来两只手也数得过来。

“那你妈一定挺疼你的。”刘青春看着车前被灯光照亮的一小段路,小声嘀咕着,王勇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看得出对方的低落,就从兜里掏了几下,递过去一块儿大白兔。

刘青春笑出了声:“不用。”心想哪有安慰大老爷们儿给奶糖的,怎么也是点根儿烟吧?

王勇见他不吃,就拿回来自己剥开塞嘴里了,奶糖在他腮帮子上鼓出一个小包,随他吞咽的动作一耸一耸的。刘青春盯着他的侧脸看了半天,最后也馋了,没忍住:“还有吗?”

这次轮到王勇失笑,他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来一颗,扔给了刘青春,笑着看了他一眼,刘青春莫名从他眼神中看出了“刚才谁说不要的?”这个意思。他往嘴里塞了一颗,嚼了两下,顷刻间口腔里充溢着奶香和糖果的甜,刘青春嘴角噙着点笑意,手上飞快地用糖纸叠了一只小船,拿给王勇看,随后放到车玻璃和驾驶台的缝里。

刘青春心想:如果糖纸大点儿,还能叠带篷的。

他又偷眼看王勇,发现对方在专心开这个叮了咣啷的拖拉机,只好收回目光。

到了目的地,是一个比汽车站旁的派出所气派不了多少的地方,不过好歹是两层,有点儿办公楼那意思了,但也是灰扑扑的,外墙刮着薄薄一层防水用的水泥面,甚至没钱贴瓷砖。五里开外都能听见乡派出所穷得叮当响——比那拖拉机还响。

派出所一楼整层的灯亮着几盏,二楼是一片漆黑,大门口挑着一个清朝官帽似的大脑袋电灯,苟延残喘的白炽灯泡底下还是空荡荡的,不出两个月,就会有飞虫围着它群魔乱舞了。

刘青春把最后一点儿糖在舌尖儿上含化了,跳下车。“还挺好吃”——他自言自语了一句,听一旁王勇打了个响指,他投眼过去,被迎面扔来了一块儿奶糖,刚接住,王勇又扔来一块儿,之后又有第三第四块,刘青春好气又好笑,在他开口制止对方之前,派出所里先有人出来叫停了。

“欸——差不多算球了,真当派出所大院儿你们学校操场呐?”

王勇闻言,一扬手,算是和他打了招呼,他朝着那人走过去,路过刘青春的时候拍了他肩头一下,意思叫他一起过来。

门口的警员臭着个脸,背光,抱手而立,见王勇上前,这才“嘁”了一声,伸手和他碰了碰拳头,转身边进屋边絮叨:“叫你接个人,咋不磨叽到后夜个儿?娘逼肏的还以为新来的是个妖精,半道吃了你嘞。”

刘青春跟上来,听见这话肚子里好笑,心想我可没这么大本事,上下打量了一番来人,刚才在外头以为是光线暗,进了屋在灯底下一看,这人是真黑啊,得搁日头底下正反面来回晒了个把月,才能有这效果吧。

他正想着,手边有什么东西碰了碰他,低头一看是王勇的小破本,上面写了两个字:南河,应该就是那个煤球的名字了——煤球是刘青春即兴给对方起的外号,黑,还一点就着。

刘青春手指碰了王勇手背一下,示意自己知道了,王勇目不斜视,迅速合上本,揣进了口袋里。

南河是两年前来的警员,当时王勇已经当了两年辅警了,他仗着俩人同岁,就直接叫对方“勇子”,如今来了后辈,南河好容易过一把师哥瘾,架子端得老高,王勇知道他什么臭德行,暗地里给他拆台。

“你,对,新来的,过来这边——不是,王勇你过来干嘛?”南河一瞪眼。

王勇:怕你不按流程走,欺负小孩儿。

南河伸出手指头隔空点着王勇面门:“行,你行,就知道胳膊肘往、”

“南哥好。”刘青春非常有眼力见儿,干净利落叫了一声,把南河后半句话堵了回去,这一声“哥”实在听得舒坦,南河就翘尾巴了,面儿上还是得端着,他清了清嗓子,脸色比刚才好看了很多:“新来的,叫什么来着。”

“刘青春。”

“行,小刘儿,过来吧,给你办登记。”

王勇别过头去笑,刘青春应了一声,绷住嘴角的笑意,跟着南河进了办公室,南河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什么,又探头出来,冲王勇说:“你回去吧,婶子不还一人在家呢。”

刘青春闻声也停下脚步投去好奇的目光,只见王勇倏尔垂下眼帘,明明还是笑着的,但神情又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他摆了摆手,似乎想解释什么,比划了一个刘青春看不懂的手势,慢慢的,手又落了回去。南河推了刘青春一把,让他先进屋等着,伸手把灯拉开,随后退步出去带上了门。

门碰上了,动静不大,但还是把房顶那块摇摇欲坠、特地设置的陷阱一样的墙腻子震了下来,“啪”一声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刘青春的心跟着不自觉地一颤。

别看方才南河喇叭似的大嗓门,他出去后和王勇说的话刘青春在屋里是一点都听不见,门板不厚,墙的隔音似乎也不怎么样,但就是听不见。他猜测可能因为说的是私事儿,刻意压低了声音。

屋里一下子陷入了骇人的寂静,唯听得见白炽灯泡刺啦刺啦过电流的声音和他自己的心跳。

刘青春盯着飞撒一地的白石灰看了一会儿,深呼吸了几次压下胸口逐渐升腾起的怪异感情,效果并不尽如人意,于是他企图找点事做,便拿起了靠在屋子墙角的笤帚簸箕。然而扫地中途他仍然有些走神,一根竹刺扎进了他的手掌,刘青春吃痛,抬手一看,之间从伤口里慢悠悠拱出了一滴圆溜溜的血珠儿。

他顿时感到有些失落,但又不确定这种心情能不能称为失落。它或许只是源自和父亲因观念冲突引发的争吵,或者是后知后觉感受到的远离家乡的感伤,又可能是王、南两人之间不言而喻的默契,和无形中排他的氛围,让刘青春这个初来乍到的新人,在一瞬间感受到了斥力,就像一滴企图溶进水里的油,刚落下来时似乎顺利地砸进了水里,但现在又被水面轻轻推开。

刘青春笑自己矫情,把血珠甩在水泥地上,用鞋底在地面上蹭了蹭,彻底看不出什么了。

也许他的情绪和孤独是同源的,同样虚无缥缈,没有一个切实可以抓握住的重点,像是春天被风裹挟着的柳絮,没有什么重量,人们几乎从不重视它,却又不得不频频提防它,因为这团绒絮可能会随时抓住破绽,钻入人的口鼻耳道,堵塞他们的气管,阻断他们的呼吸,在血肉间肆意地生根发芽,最后冲破肉体的束缚,用变态发育了的粗壮的根茎彻底将它的猎物绞杀。

可要知道,它一开始,也只是轻飘飘的一朵柳絮罢了。

 

南河推门进来时,刘青春刚把墙皮收拾干净,冲他一笑:“南哥。”

南河一抬手,算是应了。

“墙皮又掉了?”他和刘青春说话都是用普通话,和王勇是用方言,这让刘青春有点儿没缘由的不自在,但他也不能把自己这种幼稚的想法诉之于口,只好面不改色地点点头。

南河仰头去看房顶那块斑秃,料到了似的叹了口气,拽了把吱扭作响的椅子在桌边坐下:“习惯就好——等夏天雨下大了,还得漏雨,不止二楼,一楼也得漏。嘶,小刘儿,我说……你一个北京人,好好的首都大城市不待着,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纳了闷儿了,你到底怎么想的?”

刘青春把笤帚归位:“这您可以参考参考我爸的话。”

“啥啊?”

“他老人家说我就是‘山猪吃不了细糠’。”

“肏,这话够损的,但总结得还挺到位。”南河把钢笔在纸上划了几下,确认还能出墨水。

“那是,”刘青春把自己的档案和警察证拿出来,笑意却未达眼底,“要么说知子莫若父呢。”

“只是我们这儿的猪,连糠都吃不起哩。”南河半开玩笑地说。

“没事儿,我好养活,不挑食。”刘青春顺着他的话跟他逗闷子。

南河心想这哥们儿有点意思,也看出来刘青春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随便糊弄了几句就开始说正事儿,花了大概十分钟的时间就办完了,随后他领着刘青春去住处,中途遇上了几个同事,刘青春都和他们一一打了招呼认识过。

“南哥是城里的?”刘青春从刚刚同事之间的对话中学了一些当地词的发音,虽然现在说的口音有点儿怪,不过迟早会学会的。

所谓的“城里”其实也不算城,只是和“村”对比是个“城”,硬要说只能算个不大的镇子,也就是乡政府所在的那一片,离着这儿还有好几里地,标志性建筑就是正在翻新的乡政府大楼,红砖顶,很气派,那附近还有一个百货商场。

南河摇摇头,拗着普通话说了一个村子的名字,见刘青春一脸疑惑,南河干脆也不费那个劲,改用方言说了一遍,顺带一提王勇是隔邻村儿的,这回刘青春反而听懂了。

这两个都是乡政府管辖下的村儿,南河家还算好,这两年搞果园,发展起来了,王勇的村子虽然是他们邻村,但是是周遭最偏的那个,几乎一半都没在山里,没有修路,交通不便,也没有什么农业上的优势,只能靠传统的种地种菜,每年也剩余不出什么,但为了生计还要费大力气拉到乡里,政府收购的价格虽然没有市面上高,但是算上雇车雇人拉出去再卖消耗的成本,还是卖给政府省时省力又得实惠。

怪不得跟合作社的人这么熟,刘青春想。

“勇哥住那么远,晚上回得去吗?”刘青春问。

“那也得回去,他娘、就是他妈,不太方便,”这里方言“娘”的发音有些特殊,南河还专门给刘青春解释了一下,解释完又抓抓脑壳,舌头啧了一声,“回头勇子想说让他跟你说去。”

刘青春不知道所谓的“不太方便”是什么意思,南河还是汽车站派出所的老警员都和他打哑谜,有什么忌讳不成。他试探性问了一句:“勇哥他爹不在家?”

没成想这句话一出,南河神色却变得有些古怪,他皱着眉沉默了一会儿,没回答,转而说了句“到了”,刘青春这才注意到他们已经走到了一处大院的门口,面前就是刷了绿漆的大铁片子门。门口的电线杆子上挑着和派出所门前如出一辙的大脑袋电灯。铁门成日风吹雨淋的,绿漆已经爆开脱落,露出了生锈的门体,有的褪色成了黄绿色,乍一看一片“花红柳绿”。

大院在乡派出所背后,算是个临时家属院,是派出所跟当地人租的,原本是仓库,秋收之后还会用来临时堆放玉米之类的农作物。刘青春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扎紧裤腰带吃苦的准备,对这里的条件也算心里有数,有地方住他就挺满意了。

见他没露出什么娇里娇气的表情,南河笑了笑,领着他进了院子。

南河说这儿其实挺不错的,挨着水塔,离班儿上又近,也不怎么停电,就是地势低,下完雨院儿里容易积水,又问刘青春带雨鞋了没,刘青春说没有,他就说等赶集的日子买一双。

刘青春住的屋儿在东边,离大门比较远,相对安静,不过旁边就是厨房,半面墙烟熏火燎的,南河还说容易闹耗子。刘青春心想那得把素描簿放好,别让耗子嗑了。

进屋之后刘青春发现里面有两张床,知道有个室友。南河跟他说了会儿话,告诉他水龙头在哪儿,做饭是怎么做,他嗓门大,震得屋里好像都有了回声了,絮叨了一大通,最后叉着腰,环视了一下房间,觉着好像没什么可说了,点了点头:“就这样吧, 你先自己归置,我值夜班儿,先回去了,有事儿去所里找我。”

刘青春揉了揉饱受摧残的耳朵:“好嘞……欸!南哥,刚才我就想问了,这屋里还住了谁啊?”

南河叉着腰看着刘青春,叹了口气,刘青春也看着他,眨巴眨巴眼。

南河挑起半边眉毛:“我——”

刘青春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哦——”

南河笑骂了一声,从旁边捡起个烧水壶,往厨房比划了一下,跟王勇交流这一路,刘青春觉得自己对肢体语言和表情的理解能力蹭蹭往上拔,一看对方的意思知道是让他看着火,不等他开口,先回了句“好”。

“南河哥,还有件事儿!”刘青春从屋里探头,冲接水的南河喊。

南河:“有屁快放。”

刘青春:“明天勇哥来所里吗?”

南河疑惑地瞥了他一眼,心说你刚破壳的毛鸡崽子啊,就可着第一眼见的认娘了,嘴上:“做嘛?当警察可不能追傻子骂哑巴的!”

刘青春坐在门槛上,屋地基垒得挺高,应该是怕进水,他坐在门槛上脚可以很舒服地落在青砖地面。听见南河这话,刘青春笑了两声,也觉着自己这话得没头没尾的:“没什么,这不是听他住得远吗。”

“横是来不成,不过跟远没关系。”南河提着烧水壶进了伙房,声音太远有些失真,但还是能听出一丝调侃,“他啊,十天半个月见不着人都正常,一般没什么事儿就不叫他。”

刘青春心里纳闷儿,不过也没继续问,含含糊糊应了一声,进屋收拾东西去了。

没成想转眼间就是一个半月,日子一长,刘青春白天里被“谁家的羊又从圈里跑出来踩坏了谁家的秧子,积怨已久后者把羊逮起来据为己有”“东家的男人几天不着家,东家女人说是男人的旧相好西家女人藏了去了,最后演变成两个家族的扭打”诸如此类拔出萝卜带出泥、背地里盘根错节的案子弄得焦头烂额,也想不起来王勇这茬,到了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刘青春又会突然想起来这个人,然后在睡着之前,忘掉他。

一天晚上,刘青春忽久违地梦见了母亲的葬礼,她去世的时候刘青春本人还很小,葬礼是在母亲的农村老家举办的,因为尸体状况太惨烈,是火化后带回去的,所以他当时完全不明白大人在对着一个盒子哭什么,也不认为小盒子里能装得下自己的妈妈,只觉得被哭声吵得耳朵疼,就趁机溜到了老房子后面的树林。树是长在一个大坑里的,原先是一片棉花地,只有一条向下的土路蜿蜒到树林的深处,弯弯曲曲地通向坑底。

刘青春沿着小路往下走,中途被身上披的白布绊了一跤,摔了一身的土,爬起来之后,一抬头,忽然发现不远处的路中央站了只动物,在看着他。

那是一条大狗,但是它比刘青春见过的任何狗都大,好像比他爸单位的大狼狗都膨胀上一圈儿,浑身漆黑,毛很长,毛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双黑色的眼睛盯着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盯着他。刘青春和它对视了一会儿,突然害怕起来,后退了几步,然后哭着头也不回地跑了,一口气跑出树林,撞在了四处找他的刘峰的怀里。

他回去后生了场大病,发烧说胡话,病好了之后和大人说起这件事,却没人见过那条狗,兴是撞客了。随着年龄增长,刘青春也开始不确定这段经历的真实性,今晚却在梦里又遇见了那条大狗,对方还是站在路中央,沉默地看着他。

“你怎么不叫?你不是狗吗。”

刘青春听见小时候的自己在梦里问。

“你是不是不会说话啊?”

欸!别这么说,太没礼貌了。刘青春迷迷糊糊地想。

“不会说也没事儿,我就认识一个不会说话的人。”

小孩子的声音很响亮,但刘青春竟觉得那是从自己口中说出的,他猛地睁开眼,半天没办法从梦里脱身。喘匀了气,他坐起来,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发现南河已经起了,正在套裤子。往窗外一看,天已经蒙蒙亮了。

 

03 

王勇回来这天,刘青春刚好一头撞在了南墙上,并且正打算撸起袖子把南墙干倒。

事儿还是旧事儿,两家男人女人的恩怨,拖了快半个月,依旧没有什么头绪,中途有外头村儿里的一个傻小子来跟东家里要钱,说是他家男人在外头欠了债,还带回来了字据,西家女人听见后坐在门槛上开始冷嘲热讽嚼舌根子,两家因为这个又打起来了,闹得太大,邻居不得已报了警。

若只是这样,倒不至于让路刘青春头疼至此,他想不明白,明明已经是二十一世纪,这个乡村却好像停留在了上世纪中叶,比起法律,村民之间那一套约定俗成的规矩应用率反而更高,一些德高望重的老人在纠纷中比警察和巡回法庭更有话语权。

刘青春今儿是头一次遇见这种情况,在他看来这些“乡绅”的行为跟和稀泥没什么区别,他也是愣头青,碰了一鼻子灰还硬跟那老头儿犟着来,气得来劝架的老头直跺拐,说着“就不应该让外村的来掺和咱们自家的事”,这一下刘青春就炸了庙了,心说什么叫掺和。最后还是另一个本村的同事帮他解了围,给他送回去之后还当着南河的面笑话他“瞧咱这小同志有本事大的,我再来晚一会子,老头儿那——么粗的拐,就得招呼他身上”。

刘青春在一边坐着,别开脸,抿着唇沉默不语,南河以为他是脸皮薄生气了,赶紧踹了一脚那个同事让他闭嘴,袒护道:“就你精精,那你咋个不早点儿去!”

其实刘青春没那么小心眼,这种程度的笑话无关痛痒,他是在和自己过不去。上学期间他也阴差阳错参与过一两起重大案,又因为他爸的缘故,民事纠纷也听闻过不少,原以为足以应付眼下的情况,可在这段时间的实践中,他学到的那一套好像都不顶用了,乡镇的疑难杂症杂糅上人情世故,加上村里人对法律和民警的不信任,剪不断理还乱,明明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可自信一点点被击碎的感觉着实比刘青春事先想象的要更难受。

早上刚跟父亲打过电话放了狠话,中午就被现实迎面打了一巴掌,他心里窝火,故而不想理人。

吃糠还是吃草都是他自己选的,比起有苦说不出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刘青春现在更多是不想服输,就算现实压着他的脑袋要他认错服软,承认他爸说的“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他偏就不。

王勇推门进来,一眼就看见在角落里和自己较劲的刘青春。

屋里的人见到王勇都挺高兴,纷纷打招呼。

刘青春见是他,大脑一片空白,蹭地站起来了,椅子都被带倒了,王勇也被吓一跳,咧开嘴冲他直乐。刘青春觉着自己应该说点儿什么,打个招呼也好,但他却像是被定了身似的,一动也不能动,只能盯着对方发傻。

“这回时间挺长,咋着,找对了吗?”一个同事问着,递过去一支烟。

王勇注意力被拉过去,闻言,面色平静地摇了摇头。

“也是,都这么多年了……”发问的人反露出了遗憾的表情,替他沮丧,王勇摆了摆手,接过对方的烟,脸颊上出现了一个酒涡,好像在告诉他没关系。另一个同事招呼他到桌边,给他把烟点上,随后将刘青春前晌的事儿又学了一遍。

方才还人莫予毒的刘青春,突然觉得对方说的话刺耳了起来,不由脸上发烧,攥紧拳头在心里学着南河骂了句娘。

王勇抱着手听完后,略无奈地笑了笑,呼出一口烟,在本上写道:他刚来,不懂正常,你们多教教他。

烟灰抖落在纸面上,又被他轻轻抚去,留下几道微不可查的灰痕。

“就你瞎几把惯着他,谁那么多闲工夫光顾着他啊。”南河如是说,嗦了口茶水,殊不知一旁的同事都心笑他,平时不知道是谁跟个黑母鸡似的护着小刘,说不得训不得,知道的是说刘青春是南队长室友,不知道的,以为他姐给他找了个小姐夫呢。

南河把缸子往桌上一撂,冲支棱在一边儿的刘青春说:“今儿横是莫么事儿了,小刘,后晌给你放半天假,调整调整,别带着情绪工作。”

刘青春梗着脖子:“不用。没有。”

“欸我操——”南河撸袖子站起来了,南河冲刘青春去了,南河被王勇拽回来按椅子上了。

“就你瞎几把惯着他。”南河气急败坏,指指点点。

王勇笑笑,把烟屁股按在烟灰缸里,走过去要拍刘青春的肩膀,但手还没落在对方身上,他又想起什么似的,顿了一下,缩回了手,转而在本上写了一行字,递在刘青春眼前——

“带你去转转?”

刘青春盯着那行字,好像不认识了似的,抬起头看看王勇,低头看看本上的字,像是被馅儿饼砸晕了,反应半天,猛点头。

南河暗笑,不小心在茶水里吹了个泡儿,嘴上依旧是不饶人:“吃里扒外。”

两分钟之后,跟着王勇出了派出所的刘青春,看着眼前似曾相识的蓝色拖拉机,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勇哥……”刘青春叫他。

王勇“哗啦”拉开车门,看着他,神色有些疑惑。

“……没事儿。”他略无力地一摆手。

“往好处想想,刘青春,”他眼睛扫了一圈后车厢,心中自我安慰道,“好歹这次在你之前应该没有什么猪啊羊啊牛啊的光临过这辆车。”

 

拖拉机叮叮当当顺着大道驶入了乡间的小路,轧在土坷垃上狠狠一颠,车上的刘青春蹿起来两寸,他不得不拽着车座让自己不要飞出去太高,结果摸了一手的胶皮渣。

中途落了毛毛雨,给前车玻璃蒙上一层毛玻璃磨砂感,让刘青春想起北京家中厨房的门。

王勇打开了雨刮器——一半的雨刮器,另一支坏了,又把驾驶座这边的车玻璃摇了下来,春风裹挟着毛毛雨夹带黄土和树林的味道涌入,充斥着刘青春的五感,有几丝雨线缠绕上他的睫毛,在上面滚了几圈,又被风驱散。他不自觉看向风吹来的方向——或者说,看向那个方向的人。

风口上,王勇一只手肘支着车窗沿儿,一只手握着方向盘。五月份天已经挺热了,他穿了一件有些褪色的凡蓝布褂子,袖子挽了起来,露出小臂流畅且充满力量感的肌肉线条,刘青春回想起和消防站一起拉练的时候,那群做引体向上堪比打桩的消防牲口身上,就有这样漂亮的手臂肌肉。可能因为被风吹得,王勇的眼睛半眯了起来,从眼角眉梢间流露出了一丝堪称惬意的神色。他右脸颊上那个酒涡又出现了,刘青春从第一天见到对方就觉得这个酒涡可爱,像是从哪个穿花裙子的小姑娘那里借来的,小姑娘也爱美,所以只借出了一个。

刘青春心脏突然咚的一下,像是谁把什么扔入了井口,从很深的地方传来的“咚”的一声。

意识到这份动摇后,他猛地缩回目光,攥紧了拳头,无端产生了做坏事被当街抓包的恐慌,甚至还因此生出一丝罪恶感,可具体这份恐惧是针对什么,刘青春半天没想明白,仿佛触犯的是某些潜在的法条,接受的是乌有的审判,戴上无形的镣铐,稀里糊涂地认了罪,可罪名为何,不清楚。

“……这里春天的风和北京的很不一样,”他开始心虚地没话找话,目光落在车玻璃上,看着上面小水珠凝成大水珠,开玩笑道,“北京春天老是有沙尘暴,风吹脸上跟刮痧似的。这儿的风就挺好,凉快,也舒服。”

他觉得胸口有些紧,深呼吸了一下,再度转向王勇的方向:“勇哥。”

对方轻轻挑了下眉毛。

“你前儿个去哪儿了?老长时间没见你,没别的意思,就、想问问……”

闻言,王勇直视着前方,嘴角绷紧了,半天没有回应,刘青春叹了口气,觉着是自己太唐突了:“那什么……哥,对不住,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王勇神色惊讶,连连摆手,低头抓了抓后脑勺,面露思索状,伸出食指和中指手指先是在自己眼睛比划了一下,又反过来在空中点了几下,接着在空中写了一个人字,同时用口型说了一个词。

“找人?”刘青春试探地开口。

王勇松了口气,点点头,笑出一口白牙。

刘青春意识到自己这是被王勇照顾了,对方其实不用这样顾及他的感受,甚至不必解释的。因此他其他想问的话还未涌到嘴边,就又被咽了回去。此前刘青春也旁敲侧击问过南河跟其他同事,知道的人闪烁其词,不知道的人也隐约透露这是不好开口的话题,好像刘青春问了什么不光彩到了极点的村野秘闻,犯了所有人的忌讳。他一方面怕给王勇添麻烦,也不想显得自己审讯似的咄咄逼人,就尽量用轻松愉快的语气换了个话题。

“咱这是要去哪儿啊?”他问。

驾驶座上的人脸上有片刻的放空,紧接着慢慢看向他,表情杂糅,刘青春竟从里面看出了几分焦急,缺德点儿说,他感觉王勇几乎都要开口说话了。

对方破天荒地踩了刹车,拿起本来写道:不知道去哪儿你就敢上车?

刘青春:“啊?”

王勇:这可是第二回了,一忽悠就瘸的,哪天来个人贩子再把你拐卖了。

刘青春心想除非你知法犯法去拐卖人口,不然没人能有这个本事把我卖了,想完又咋嘛着不对味儿,但脑子也有点儿转不过来,二愣子似的问他:“所以您打算把我卖哪儿去?”

王勇低头笑了好一阵儿,眼眶都亮晶晶的了,他没有写字,而是伸出右手食指点了一下自己的胸口,然后两手指尖相抵搭了个尖棚:

“我家。”

刘青春就算没学过手语也看懂了,一瞬间表情呆滞,脑子里莫名其妙冒出一句话:大爷的,真这么明目张胆了吗,拐到警察身上来了。

他肚子里好笑,刚要说几句扯皮话,抬眼猝不及防撞入王勇认真的目光中,刘青春像是着魔了一样,难以自控地和他对视了两秒。

投入井中那“咚”的一声,在石壁上一遍一遍回响,逐渐和心跳声重合。

“好……”半晌,他听到自己这么说,“我、我觉着自己应该能卖个还不错的价钱……”

王勇手不自觉攥了一下,失笑,抬手弹了刘青春一个脑瓜崩,回身重新发动了引擎。

拖拉机继续哐哐当当地在土路上边抖边行进,刘青春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不禁再次感慨于王勇的奇妙之处——对方身上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氛围。

前晌的那些不愉快都被驱散了,原本郁结于心的那些不忿也被那股暖流化开了似的。

“算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刘青春想着,呲牙一笑,“如果没有路,那就绕远儿呗!多大的事儿。”

春天不就是要播种吗,现在种下的因,未来总有一天会结出相应的果,耐心等等也无妨。

 

04 

叮叮当当行驶了半个多钟头,原本昏昏欲睡的刘青春忽然眼前一亮,倏而坐直了身体。在他的视野中,树林的尽头,画卷一般铺开了广袤的金黄和翠绿,黄色的是麦子——冬小麦,已经临近收割了,绿色的是玉米苗,刚在冬季休耕的土地上长出一乍长。刘青春早上去的村子和南河那边一样,是种果树的,故而当时放眼望去一片都是果木,开花的时候很美,但是平时那些粗糙的树干实在没什么看头,但这边的田野不一样,大片的纯色色块永远给人以震撼,这是他头一次离庄稼地这么近,不由地扒在窗边往外看。

刘青春其实分不太清这些庄稼,对于播种、收获的时机也是一无所知,应该说他从小对种地这种事儿就没什么天分,小学为完成劳动课作业在家里发蒜苗,蒜发芽的时候太高兴,不小心把嫩芽抠掉了。

他极目远眺,越过防风林,田野一直蔓延到视线的尽头,而在那里横亘着一条乌色的山脉,刘青春知道,王勇住的村子就坐落在在山脚下。

一路上都没什么人,田中也安安静静的,可能因为是中午,家家户户都在吃饭,没人在外头晃悠,但王勇进村的时候还是特意把车速放慢了一点。

随着拖拉机两旁的院落越来越多,刘青春的心逐渐冷却了下来。

这个村子最直观的感觉,就是破,很破。

路同样是土路,但相比大道更加坎坷不平,不知道下大雨的时候会泥泞成什么样。民居都是土坯房,或有墙体破损的地方,露出了里面半腐烂的秸秆,房顶也一样,磨平用于防水的土坯层崩裂后,露出里面一层一层的席子和干草,想来他们并没有条件去置办瓦房。这里其实并不是什么偏远到山沟沟里的村落,依旧是在平原上,只是傍山而已,但所有的扶贫政策都没有落实到它身上,贫穷仿佛是份世袭的遗产一样,被这里的居民代代相承。

不远处,从半人高的土墙后面,突然探出了个黑脑袋,接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儿爬上了土墙,就穿着个裤头,干巴瘦,往墙上一坐,嘴一张,豁着两颗门牙,说话直漏风:“王老师——”

一嗓子,怕是把三里外的狗都喊醒了。

刘青春一愣,王老师?什么王老师?他下意识向王勇投去询问的目光,却见对方和小孩儿挥了挥手。

哦对,这儿就坐着个姓王的来着。

“王老师?!”刘青春震惊。

王勇点点头,从随身带的包里摸出一小袋敲成小块儿的麦芽糖,塞在他手里,指了指小孩儿。刘青春脸上还维持着震惊的神色,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好嘛,小孩儿已经举着手等着了。

这古天乐到底有几个副业啊……刘青春无奈,探出车窗,冲小孩儿喊:“接稳了啊,掉地上可得自己捡。”

在拖拉机经过院子的时候,他将糖扔了过去,小孩儿摘柿子似的伸手一够接住,立即撕开袋子塞了一颗糖在嘴里,举手投足一股老江湖的熟稔从容。刘青春直乐,乜了王勇一眼,半开玩笑道:“勇哥,看来您这拿糖哄人是熟练工啊?”

王勇先是一怔,没反应过来,意识到对方说的是头天见面的事儿,不由也笑了起来。

拖拉机路过一片小水塘,河塘堤岸上稀稀拉拉生长着芦苇,王勇突然拉了刘青春一下,眉毛一挑,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发挥不出来,他腾出一只手指了指河里,又作剪刀状,开合了两下。

刘青春恍然:河里有螃蟹?

王勇摇摇头。

他一拍腿:那就是虾!

这次对了,王勇挑了个大拇指,刘青春哈哈地笑。

刘青春小时候也在西郊那边的河里提虾钓鱼的,后来他爸工作忙起来,去得也就少了。

“快到了?”他问。

王勇往前面一指,意思是就在前头。

王勇家的房子不比先前见到的好到哪里去,只不过可能因为住得偏,相比刚才见到的挤成一团的民房,院子要大上不少。院墙是土坯墙,五尺多高,刘青春微微踮脚就能看到里头:场院里拾掇得很干净,有个猪圈,一只小黑花猪在圈里哼哼,还有个鸡笼,空的,放在一棵爬藤植物下,植物长势很好,乍一看好像一个绿色的棚顶,偶尔从郁郁葱葱的叶片中露出的塑料绳打的网,大概率是出自王勇的手笔。刘青春不认识这个植物,以为是豌豆、南瓜之类的,夏天开花了才认出来这是丝瓜藤。门口还有几棵树,从树疤处流出了金黄色的树胶。

旁边还有一户,院子比王勇家的还大,但是院墙要低一些,同样是防君子不防小人,刘青春刚好能把胳膊肘架在上头。他粗略看了一圈,是个二进院子,像个倒葫芦形,前院大后院小,中间隔着一道柴门。

说来也巧,刘青春刚跟着王勇前后脚跳下车,那道柴门就开了,里面出来了个穿着米白褂子的女孩儿。女孩儿十七八岁上下,头发乌黑,编成辫子还及腰长,长了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眼上方是两条秀气的眉毛,无论在那里都称得上是美人胚子。她似乎是听到了拖拉机的声音,认定了来人的身份,一开门就脆生生地喊着“勇哥”。

下车的两人的注意力都被牵扯过去,刘青春往对方脸上扫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去打量王勇的表情,这可能也算是一种职业病,他习惯通过观察双方最下意识的反应来判断两人的关系。只见王勇神色稍和,又想起什么似的一垂眼,因此不经意间对上了刘青春的目光。

被抓包的刘青春脸上莫名一臊。

女孩跑到两人跟前,眼睛笑得弯弯的:“刚回来呀勇哥!”

她也不怕生,大大方方向刘青春伸出手,问是勇哥的同事吧,刘青春点头微笑,和她握了手。女孩儿告诉王勇说婶子在屋里,催他赶紧回去,王勇一指后院,女孩儿连连摇头说不碍事。

期间刘青春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们,根据他们对话的内容,猜想或许除了邻居、发小儿,两人可能还有别的关系。

他淡淡地扫了一眼女孩儿绯红的脸颊和大眼睛中的光彩,心中暗笑,又去看王勇,发现他也比平时的神情更认真一些。

嚯。

刘青春自觉插不上话,便转眼珠去盯着院子里那头无忧无虑嚼草的山羊,还有那散落了一圈的羊粑粑蛋儿——这让他回想起头天见王勇的时候,从拖拉机里滚落的那颗。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有十分钟,也可能只有一分钟,两人结束了叙旧,就听女孩儿笑着说:“拖拉机就停这儿吧,我爹后晌还得去趟生产队哩。”

果然是她家的,刘青春还是盯着羊,心里暗想,没注意到王勇往他这儿看了一眼。

王勇自认为冷落了他,心下有些过意不去,顺手从老墙上揪了几根长草叶儿,叫上他进了自家院子。刘青春安静地跟在他后面。

王家的老墙下靠着一辆大自行车,涂着黑漆,看不出牌子,“像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村支委书记会骑着上班的那种,透着一股学者味儿”——刘青春如此评价;院儿里的地铲得很平,坑坑洼洼都被土填得实实在在,走起来很稳当;丝瓜藤架之下除了鸡笼,还散落着几个瓦盆,盆中墩着捆大葱,斜靠在供丝瓜藤攀附的木头架上。

院子里干干净净的,看得出这里住着一户很会收拾的人家。

不过说实话猪圈有点儿味儿。

刘青春有些走神,他总觉着自己好像忘了点儿什么,但中间一直在被各种新事物打岔,现在也想不起来了。这时候,王勇忽然回过身,往他手里塞了个刚扎好的草蚂蚱,草叶扫在刘青春的手掌,吓得他差点儿跳起来。未等他反应,王勇打了个手势,率先进了屋,留刘青春看着手里的草蚂蚱,站在院子里微微发愣。他心想王勇怎么这么爱照顾人啊,这分明把他当孩子哄,前几年去亲戚家,刘青春就拿新买的洋娃娃逗孩子来着。

他动作猛地一顿。

王勇探身出屋,打算招呼刘青春进来,却发现对方正一脸呆滞地站在院子里,嘴里正念念有词:完了完了,怎么空着手就来了。

王勇掏出本:没事,等一会儿卖了你就去集上买几只小鸡。

刘青春:“这来得及吗?要不现在就卖!”

王勇忍俊不禁:不急。

 

05 

王勇的母亲姓是个十分消瘦的女人,坐在炕头,日光透过窗纸,照在她白了一半的头发上。她是位非常有气质的女性,说话也是柔声细语的,但是她的眉头处有很深的一个川字,这是常年皱眉留下的痕迹。刘青春悄悄问过王勇他妈妈的年纪,发现比自己的父亲刘峰还小好几岁,看上去却苍老得厉害。

刘青春刚进屋的时候看见屋里书桌上放着几盒粉笔,原本他以为是“王老师”的东西,可在看到王勇母亲的一刻,他突然理解到眼前这个病体缠绵的女人才是一位教师,她像一棵干瘪失水的百合花儿,苦苦支撑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

“老师好,我是刘青春,是勇哥同事。”刘青春向她微微一鞠躬。

屋里其他两个人皆是一愣,尤其是王勇,毫不掩饰自己的诧异,他并不记得自己告诉过刘青春自己的母亲是老师。

王勇妈妈眼中流露出一丝怀念,看了儿子一眼,转而微笑着冲刘青春一颔首:“你也好啊,刘同学。我腿脚不太好,不能起来和你打招呼,同学见谅。”刘青春这时也注意到炕旁边立着一副拐。

“您这说的哪儿的话,今儿还是我冒昧了,早知道您是教师,我应该效仿程门立雪才是,哪能这么贸然进门,还得请您别见怪。”刘青春把岁数小的优势发挥了个十成十,坐在小马扎上和老师耍宝撒娇,他这句话又惹得王勇母亲直笑,王勇也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他不明就里,向王勇投去疑惑的眼神,只见对方写道:我母亲就姓程。

刘青春一愣,点点头,腾一下站起来:“立雪去了。”被一脸好笑的王勇拽了回来。

 

王勇旁听了一会儿,见母亲和刘青春很聊得来,遂放了心,去书桌上收拾包里的东西:买给母亲的药,两袋白砂糖,一条火腿,还有两瓶黄桃罐头。本来除了药,其他的都要送到邻居家,毕竟他不在家的时候,全靠他们照料母亲。想到刘青春似乎嗜甜,他默默留下了瓶罐头。

“勇,下次记得先去囡腌儿家。赶紧把东西送去吧。”程老师柔声催他。

“用我一起吗?”刘青春看王勇怀里抱着胳膊底下夹着的,起身要和他一起去,程老师拍拍他的胳膊,说:陪老师说说话儿。

刘青春立刻坐回去,见风使舵一把好手,冲王勇板起脸:“勇哥,赶紧去,老师都发话了。”说完拳头压住嘴角的笑意。

程老师被他的神色逗笑,摸摸刘青春的发顶:“哎哟,哪儿来的机灵鬼啊。”

感受着头顶的抚摸,刘青春忽然眼眶有些热,他低下头,嘿嘿一乐:“勇哥拐来的。”

刚出门的王勇闻言差点儿被门槛儿绊一跤。

 

程老师问刘青春是哪儿的人,多大了,能否和单位里的同事好好相处诸如此类,刘青春都一一如实作答,同时忍不住把上午的事情和她讲了,对方会心一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师知道你是好孩子,不过做事太心急了,欲速则不达,好心也可能会办坏事,落人埋怨。”

刚犯了忌讳的小警察耷拉着个脑袋,鼻子里委委屈屈“嗯”了一声。

程老师像刚才一样摸摸他的发顶,开玩笑:“怎么感觉你才是我儿子呢,王勇慢腾腾不着急的性子,哪像是我生出来的。”

刘青春来劲了,正襟危坐叫了声:“妈。”

当即给王勇妈妈笑得不行。

“小勇和你说过吗,我是下乡支教的老师,之前还在北京教过书呢。”

一来二去,程老师的话匣子打开了,刘青春想听,但又怕累着她,把坐柜上的被子拽下来了一垛,给她靠着。

“刚来的时候我也一样,觉得这个地方的人怎么都讲不清道理。但是俗话说,入乡随俗,因地制宜,对症下药,先要了解病症,才能开药,先了解一个地方的规矩,再想着怎么用他们的方法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刘青春手放在膝盖上,老老实实地听着。

和母亲交流的过程中,他逐渐理解了这家儿子的特殊之处究竟从何而来。

北京有的小学是不能拒绝“情况特殊”的孩子入学的,就比如刘青春之前就读的小学,那些先天有残疾的孩子如何遭人冷眼,如何明里暗里被欺侮,他见过太多了。小孩子的恶意远超大人的想象,每每在课间,厕所里都会出现一群孩子围着一个孩子欺负的情况,后者或许是口不能言、耳不能闻,或许是智力低于同龄儿童,甚至是没有明显残缺的孩子,单纯是因为他“奇怪”“不正常”“和我们不一样”,就会被判以莫须有的罪名,像异教徒一样被吊起来示众。而帮他的人,同样会被划进异教徒的范畴,被推上绞刑台。

想来王勇小时候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刘青春觉得,对方定是生活在一个耐心包容的家庭氛围里,成长中再微小的不安和无力都被重视,再难以启齿的遭遇也被充分尊重,让他长成了现在这样不卑不亢又温柔的模样:不轻视自己,也会发自内心地同情别人的痛苦和不幸。

程老师继续说着:“我来的时候啊,这儿情况比现在还糟,一大半都是文盲,家中女孩儿都不许上学的,囡腌儿……就是住隔壁的那个姑娘,她上学都是好说歹说才让她爹娘松了口,何况老师刚来那几年,都没有让女儿上学的人家。当时发愁啊,班里学生一天少过一天,没办法,就只好说来学校上一天课就能领两个鸡蛋,为这个在生产队养了一笼的鸡,他爸爸后来都说自己快成专业喂鸡的了。”

说到这里,王勇妈妈手落回膝头,眼中的笑意也渐渐淡了下去。

刘青春心口一紧,回想起所里人们对王勇父亲讳莫如深的态度的,立刻知道自己不应该开口问,甚至不应该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了。

“老师,渴不渴?我去倒杯水……”他笑着站起来打岔,被对方轻轻拉住。尽管是很轻的力道,刘青春却不敢再动了,顺从地弯下腰去。

程老师慈爱地摸了摸他的脸颊:“好孩子。去外头看看你哥回来没。”

刘青春感受到了女人因劳作和疾病干枯粗糙的手,望着她眼里的泪光,不由嗓子发堵,他抿唇点了点头,出去之前还是跑到供着药王的桌旁,倒了一碗水,搁在炕头的椅子上。

掩门的时候他的视线落在了丝瓜架下的鸡笼,那里面空荡荡的。

 

去叫王勇只是个支他出去的借口,刘青春还是有这个自觉的,没真去找他,而是打算趁着没人,去逗囡腌儿家的羊,没成想刚凑到墙根儿,就和他们家院儿里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儿打了个照面——对方个儿不高,比囡腌儿都要矮些,穿着半干不净的白汗衫和裤头,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喂羊,听见脚步声,掀眼皮看了他一眼,又看回羊身上。

“你是囡腌儿她弟?”刘青春把胳膊肘架在墙头,顺势搭话。

白汗衫没搭理他,光是喂羊,刘青春讨了个没趣儿,打算去别处溜达溜达,又听对方“嗯”了一声。刘青春一乐,问他名字,白汗衫说不想告诉他。刘青春心想防范意识还挺强,又问:你姐姐呢?白汗衫:在屋里,刘青春“哟”了一声,明知故问:“和王勇在一块儿呢?”

对方突然瞪了他一眼:“你没完了!”

刘青春觉着逗小孩儿比逗羊有意思多了:“脾气这么大啊。”

白汗衫皱眉,低下头去,小声嘀咕了一句“别人家的事儿少掺和……”,顿了顿,补充道:“你最好也别和姓王的有什么,不然到时候死了可被人管。”

“这话什么意思?”刘青春脸上还是笑呵呵的,但心里已经开始打鼓,他觉得白汗衫作为勇哥的邻居——搞不好日后还会成为小舅子,说出这种话,肯定是有什么内情,刘青春想从他嘴里旁敲侧击挖出点儿东西。

白汗衫儿终究是年纪小,没料到眼前这个眉眼干净的小警察一肚子坏水儿,在对方的软磨硬泡之下,尽管犹豫了一会儿,但最后还是说了:“……哑巴他爹是强奸犯,还杀了人,犯了事儿之后跑了十几年。他是杀人犯的儿子,以后肯定也会杀人犯法……你最好也别和他一块儿玩儿……”

刘青春听着,脸上的笑慢慢冷下去,像带了个微笑的面具:“这话还是头回听。”

“那是你没见识,村里人都这么传。”

“信口雌黄。”

对方一愣,显然没听懂,刘青春解释道:“饭能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小兄弟。”

白汗衫嘴一撅:“大伙儿都是这么说!能有错吗,我爹还说了,哑巴他娘也不是什么好人,成天想把女儿家往村子外带,不知道盘算么!”

刘青春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胡说八道。”

白汗衫被他的神情吓到,把草往地上一扔,发了脾气。

“你这,爱信不信,不信你去问别个,谁不知道他们家有强奸犯,女人还能是什么正经老师,说不定把女娃骗出去当鸡。”

“现在好了,男人犯事儿跑了,自己也残废了,活该!”

闻言,刘青春像被掐住脖子,呼吸一窒,半天回不过神来。

这些话实在恶毒,难以想象是从一个小孩儿口中说出的。

金色的麦浪和黛色的远山组成的幕布被撕扯下,放出了穷山恶水圈养出的恶兽。此时,野兽张开巨口,从视线盲区中扑来,咬住了刘青春的喉咙。

刘青春单手一撑墙头,侧身翻进院里,一把提起白汗衫,但想起自己警察的身份,再气也不能真动手,不得不强压下火,把对方搡出去一米来远,转而抬手扇了旁边的山羊一巴掌,把羊打得咩咩直叫。

“你干嘛打我家羊!”白汗衫摔了个屁墩,又看见他打自家羊,脾气也上来了,摸到一块土坷垃,朝他扔过去。刘青春侧身闪开,土块砸在墙上,四分五裂,他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径直向小孩儿走过去。

白汗衫害怕了,边大叫“娘——”边往后院跑,刘青春腿长,几步就撵上了他,掐住他的后脖颈子,提猫崽似的一使劲儿,吓得白汗衫一哆嗦,刚要挣扎又被刘青春按住了肩膀,白汗衫动也不敢动,就听见这个穿着警服的青年凑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小孩儿,别四处学不干不净的话,不然下回挨打的可不只是羊了。”

语气像是在和他好说好商量,但威胁的姿态毫不遮掩。

“臭羊,喊什么呢!”柴门开了,囡腌儿急急忙忙赶了出来。

“哦——原来你叫臭羊啊。”刘青春笑着拍拍小孩儿的后脑勺,放开了他,向囡腌儿露出了一副好说话的笑脸,率先接住了话头,“妹妹,是我不好,逗了你家弟弟两句给他说急了。勇哥在吗,程阿姨有事儿让我叫他回家。”

一连串话给囡腌儿打蒙了,她果然没多想:“啊?在的在的。勇哥——小刘同志来找了。”

得了自由的臭羊扑过去抱住姐姐的腰,仗着有大人撑腰,回头恶狠狠地瞪刘青春,刘青春视而不见,背着手笑呵呵地跟囡腌儿道谢,却在她回过头去叫王勇的时候,用同样凶狠的眼神回敬臭羊。

王勇是被囡腌儿的爹娘送出来的。

虽然不排除这个叫臭羊的小孩儿是天生的恶棍,但那些话大概率都是他从爹娘亲戚哪儿学的。大人背地里淬毒的闲言碎语,通过孩童之口光明正大地说出来了。

刘青春冷眼端详这对农村夫妇,从他们的客气的笑容中看出了一丝尴尬,毕竟面对的是一个哑巴,还是一个遭乡里乡亲闲话的哑巴,甚至他们自己都没少嚼过他家的舌根。

想到这里,刘青春深深吸了一口气,抬手冲王勇示意,对方看过来,冲他微微一笑。

看到这个笑容,他喉咙发紧,连忙别过脸,眨了几下眼睛,直到眼前那一层模糊的水膜被晚春干燥的风带走。

 

 

青邹渠乡刑警大队档案:

文件1985:

2002年5月10日,本乡公安局接到李家庄村民李翠芳报案,称其丈夫陈大发(南河的注释:有案底,盗窃罪)自本年4月28日外出,至今未归。期间附近霍家庄村民龙庆华上门,称陈大发在外欠赌债,并携有相应欠条向陈家人讨要,中途龙庆华讨要欠款未果,双方发生肢体冲突,由其他村民协调制止。

证据照片:

照片上是一张欠条,欠条内容为“陈大发欠龙兴民四拾七圆整(南河的注释:龙庆华他爹,外号“癞子”),以此为证”,落款陈大发,日期2002年5月3日,并按有手印。

接到报案后,本乡警方立即立案,派遣警力张贴寻人启事,并前往龙庆华家中调查。

日期:2002年5月11日


.春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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